年7月1日，我国最年轻的“6万例手术医生”赵阳，带着怀念与感恩离开了工作15医院。
与记者聊起这匆匆而过的医路23载，赵医生有自豪，也有愧疚，更多的是一种平和，而笔者在赵医生的言语间，发现了一些他从未改变的东西。
一场“不幸”的篮球
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
年，山东烟台的高考考场上，无数考生面对作文题《坚韧——我追求的品格/战胜脆弱》绞尽脑汁，写下如何走出父母双亡、家道中落等惨痛经历，而考场上的赵阳无奈地看了眼自己打着夹板的左臂，写下了二十多天前的那场意外。
一切开始于年5月，距高考开始已经不足1个月，年轻的赵阳在一场篮球中摔断了左臂。
这让老师和家长都非常担心，数理化常能考出满分的赵阳一直是学校眼中的“清北人选”。
“最后用来冲刺的那二十多天，医院、诊所奔波，几乎没复习。”
这对考试的影响不言而喻，原本被给予厚望的“烟台状元”仅拿到了全省第90名的成绩。这个成绩足以让大多数人欢呼雀跃，但赵阳心中难免有些不甘。
这次意外也彻底打乱了赵阳的人生计划：“当时希望能够去读理工科的专业，但分数刚刚过北大分数线，理工科的分数却够不上。”
虽然一直向往北大，但坚信“要报就要报最好专业”的赵阳最后放弃了北大，而选择了当时全国第一的医学院校——北京医科大学，攻读临床专业。
“以前从没想过去读医学，感觉要背的内容太多了，不太适合自己。现在想来，可能也与医院有关。”赵阳感慨道。
进入“北医”，赵阳明白了“先甜后苦”是什么含义。
第一年的时光非常幸福，高中的超前学习使得赵阳轻松考出名列前茅的成绩。但到了第二年，大量需要记忆的解剖、组胚、生理生化进入课程表，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弱点：“真的特别痛苦，那段时间做了很多梦，好多次梦里闪回填志愿的那天，非常后悔为什么要报考医学院。”
这一年，正好北京医科大学与北京大学合并，成为北大医学部。
▲图片源自网络：现在的北京大学医学部
赵阳在痛苦的煎熬中转身成为北大学子，这让他无法提起放弃的念头：
“以前就想报考北大，现在真进了北大，倒也殊途同归了，得坚持走下去啊。别人能背，那我也能背！”
凭着一股子拼劲、韧劲，赵阳坚持了下来。
他大三的临床课程在“北医三院”完成，“给我们班分了一个小教室，我们把被褥全带了过去，除了上临床就是在教室里看书、背书，个把月都没回宿舍。”这股子拼劲，永不松懈的认真，让他五年学习的总分拿到了全班第6，获得了保研的机会，他最终选择了眼科方向的研究生。
“当时想报的是骨科，但无奈骨科在我们班没有招生名额，最终选择了眼科。在干净清晰的手术野中，用极其精微的操作来完成手术，想想就很有挑战性。”
超凡手术量的眼科医生，
是如何炼成的？
年，医院工作，至今已过去了15年。
“大受震撼！大开眼界！”赵阳医院时用上了这样的形容词。
随着震撼而消失的，还有赵阳心中的一丝“自负”与傲然：“‘北医’已经是非常好的平台了，医院真的是眼界大开。”赵阳告诉我们，医院的优秀外科专家非常多，“在医院，哪怕是同一种手术，都能看到不同的术式、做法，非常长见识。”
外科医生的起点，都是从成为“熟练医生”的助手开始，扶镜子、吸除局部出血、术后缝合等，从这些辅助的“通用环节”开始学，在上级医生的指挥下完成即可。
而在医院，成为外科医生助手可不是个简单活：“你得把这台手术彻底吃透，才能做得了助手。”医院的眼科手术台上，要求助手很好地理解主刀医生的需要、意图，及时准备和准确提供手术器械，这无疑需要对手术流程极为熟悉。
“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懵的，只能是更努力地看书学习和请教。终于熟悉了手术，知道主刀医生下一步要做什么之后，在手术台上才不至于被骂。”
这种独特的培养模式恰到好处地让青年医生有了一个飞速学习、成长的机会，每次回忆起刚刚进入医院的“地狱时光”，赵阳既为即将的离开感慨，又为同仁给予的培养而感恩。
结束了在各个科室的轮转，终于到了能够自己主刀手术的时候，赵阳遇到了新的困难：医院的专家们很少有机会手把手教学。医院患者特别多、手术安排得很满，老师们能够专心教学的机会很难得。
“当时其实挺不开心的，但是如今自己走到这样的位置，也同样遇到一天几十台手术而很难去讲解、教学的时候，我理解了当时的老师们。”
抓住一切机会学习、练习，不厌其烦地请教、跟手术，最终让赵阳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，迅速拥有了主刀手术的资格。
“‘真正的医院练出来的’，这是国外外科学界的一句名言，想练出‘化木成兵的技术’，只有到‘江湖上’去打拼、实践。”赵阳回忆，当时在本院手术技术成长得确实比较慢，后来大量外出手术的机会，让他有了空前的磨炼。
在基层手术与在医院完全不同。医院设备完备，即使出现了问题也有眼底科能够帮忙处理。患者辗转来到同仁就诊，往往也会对医生报以最大的理解和信任；而在基层的手术中，没有高级设备和其他医生的依靠，赵阳自己就是最后一堵“可以依靠的墙”。
这些海量的手术历练，让赵阳遇到很多复杂而且风险很高的病例，为了提高手术的安全性和稳定性，他研发了夹持劈核技术等一系列专利技术，让曲折狭窄的手术成长之路变得宽阔起来。
打通白内障手术的“任督二脉”
练就“百秒医生”
白内障手术虽然很快，创口微小，但从来不是一个“小手术”。
在我国手术的1~4级分类中，一些白内障的复杂病例手术被定为4级，与恶性肝癌的切除术有着相似的级别，可见其风险和难度。“白内障手术相当于在玻璃板上拆房子！”赵医生一语道出白内障手术的艰难之处。
当白内障发生以后，医生需要敲除混浊的晶状体然后更换人工晶体，晶状体坐落于薄薄的后囊膜上，仅有4微米厚度，能够操作器械的空间仅有几毫米，我们用到的超乳针头相当于冲击钻和吸尘器。需要在这4微米的膜上方、几毫米的空间内打碎旧晶体并取出，这宛如在一层玻璃板上拆一座房，还要保证玻璃板不能破、不能划伤，难度可想而知。
“初学者很容易让这层玻璃板破碎，一旦破碎患者的代价非常沉重。本来能恢复到0.8、1.0的视力，可能就仅有0.3，严重时则会失明。”
这种代价患者无法接受，医生也很难冒着这样的风险去不断实践、练习，医院可能没有出现手术意外后的处理、修复能力，这让许多医生成长缓慢。在我国目前的眼科医生有近5万名，而据官方统计称职的“超声乳化”（主流的白内障手术方式）医生仅有余名。
“有海量的患者需要手术，几乎每个眼科医生都想学会白内障手术，但真在最后能拿下的医生就是这些了。”
年，赵阳参加援疆医疗队，远赴新疆开展眼科手术、带教。原本已经对当地患者、手术条件、语言等困难做好了心理准备，但是到达当地开始手术，赵阳发现还是低估了情况的复杂。
假性剥脱综合征这一问题在汉族中十分罕见，但在新疆维吾尔族人中发病率却很高。相当于眼球中的一根韧带在手术中非常容易断裂，而一旦断裂对预后影响恶劣。
“医院做手术，来此就诊医院无法治疗的复杂患者，我在同仁一天能做50台手术，但在新疆的第一天我只做了12台。”
一身大汗、惴惴不安，这种情况已经是赵阳多年没有遇到的情况了，“当时可能技术也不足够处理这些剥脱综合征的高难度患者，有一个病例就出现了意外”。
“这样肯定不行，得想新的办法应对这根摇晃的悬韧带，一天一个意外这手术没法做。”那是一段艰辛的时光，高发的假性剥脱综合征，交流不畅、难以配合手术的患者，没有助手也没有巡回护士……
这些困难让赵阳几乎尝试了既往所有前沿的手术方式，寻找一种能够解决问题的方式。尝试，否定，发现不足再改进。经过不断地思考和努力，赵阳最终设计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技术——夹持劈核技术。
赵阳自己设计了一种小巧的器械，可以深入囊袋将晶状体在原位托住，如此可在不扰动周围韧带的情况下劈碎晶状体。
“白内障手术最难的步骤，也是出问题最多的步骤就是劈核，干净利落地劈核是很多医生迈不过的坎。而使用我这个技术，稍加训练就可以做到。”
“探索出了这个方法，我感觉整个手术在我眼前变得不一样了。”赵阳有种打通“任督二脉”的感觉，仿佛一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，以往困扰其多年，也是困扰无数医生的问题有了“我认为的最优解”。
“这种夹持劈核技术在普通手术中可能只能提升几十秒的手术时间，但在复杂病例的手术中会发挥无与伦比的优势，让手术安全和速度产生质的飞跃。”夹持劈核技术成熟后的1年内，赵阳的手术速度已然达到5分钟以内，这是我国白内障手术高手的平均时间。“这也可以让很多医生实现弯道超车。”
如今，赵阳的手术时间最快可缩短到2分钟以内，成了真正国际顶尖的“百秒医生”。
降低手术难度
让患者多受益、少受损
白内障手术之所以难学，很大程度上在于这种手术很难教学。
在赵阳的眼中，白内障手术好像在演一场没有观众的杂技，宛如在学习云中行走，“没有人可以通过看别人走钢丝就学会。而真上去走，不可能不摔跤，但白内障手术的医生一旦‘摔倒’，就会让患者付出沉重的代价”。
而夹持劈核技术能够打破这种局面。“以往训练白内障手术，经历一万台左右才能成为一个高手。而如果应用这种技术，可能只需要数百台的练习就能达到很不错的手术水平。”
夹持劈核技术其实是在用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问题，“原本的劈核需要手脚并用来操控机械，而现在只有手部动作，这让学习曲线大大降低，50例左右就能让医生熟练起来，也非常适合在兔子眼、猪眼、模拟眼上进行训练，避免患者付出健康的代价”。
白内障手术仅仅如何制作切口就有四种方法，而关键的劈核技术，更是有十余种之多。
“有这么多种方法，也说明现有技术不完美，我要寻找最优解”，赵阳尝试和总结了多种方法，几乎可以确认夹持劈核技术就是最优解。良好的学习曲线，近乎百分之百的适应证，非常好的安全性，能够解决几乎所有复杂病例，这应该是一种最优的方法。
快准好的手术技术，极低的并发症率，优秀的术后效果，医院都乐于邀请赵阳前去指导手术，也有很多医生想学习这种手术技巧。
“那年正好我值二线班，我与另外两位同事倒班，每3天值一次24小时班，一下班我就会前往机场，仅仅在飞机上稍事休息。完成两天的手术，医院值下一个24小时班，循环往复。”
那几年，赵阳每年完成1万多例白内障和近视手术。这种惊人的手术历练，可能抵得上许多医生全职业生涯的手术量。
我要将每一只眼睛的潜力
发挥到极致
以非常高明的技术让数万名患者重见光明，医院“放弃”的复杂患者，回顾这足以让人自豪的经历，赵阳却说出了愧疚二字。
“我对患者是感到愧疚的，我本可以为患者用更优选的晶体和手术方案，实现更好的预后和视功能，医院没有这些材料，也没有充足的时间沟通、设计，最后并没有让所有患者的视力开发出最大的潜力。虽然患者非常信任，不论恢复到0.6还是1.0都很满意，但我还是有些难过，因为我其实有可能做得更好。”
赵医生坦言，现有的技术能够让95%左右的患者都恢复0.8以上的视力，而现实中可能只有65%到达了这一效果，而另外的这30%患者，需要医生投入海量的精力进行个性化手术治疗，才能挖掘出眼睛最大的潜力，而在流水线手术中，这些潜力被放弃了。
白内障手术的本质是以新换旧，让患者恢复光明并不难，但最传统也是最常用的单焦晶体置入后，患者在恢复视力的同时会变成“远视眼”，这对老年朋友来说并无大碍，但年轻患者们会遭遇生活不便与精神压力。
一位患者的哭诉让赵阳记忆犹新：
“医生手术做得没问题，但根本没有和我说还有别的晶体可以选择。我现在看不清近处的东西，带着眼镜没办法化妆，我感觉生活不能自理！”
其实，现在已经有了多种高端晶体和手术方式，能够将患者的近视、散光、老花、白内障同时解决！“但很多时候患者并不知道，所以失去了选择的机会。”
医院可供选择的晶体有限，医生从手术角度来说也对高端晶体比较保守。如果应用这些高端晶体，那么手术就必须非常个性化，要根据眼睛结构的不同专门设计手术方案，这样才能发挥疗效，也需要医患间非常细致地解释与沟通，医院很难实现。对医生来说，性价比不高。
赵阳表示：“医院有什么晶体、医生习惯用什么晶体，那患者最终就会用哪种晶体。但这可能并不是患者的‘最优解’。”
许多患者术后发现有更合适的晶体选择，希望实现更好的视力而来赵阳处寻求二次手术的案例有很多，这些事情触动了赵阳，他意识到一定要做点什么，让这样的患者不再“被动选择”。
除了白内障手术，赵阳医生专攻的另外两种手术：飞秒近视手术和ICL手术也存在同样的困扰，飞秒和ICL手术技术上比白内障手术简单，但也有很多个性化的提升空间，切口的位置是在医生熟悉的位置，还是在患者散光陡峭轴上，对患者来说可能就是50~75度散光的差距。
对这两种手术来说，术前充分的沟通和交流，也是获得满意效果的重要保障。而效率和效果的矛盾，在繁忙的工作环境下难以两全。
赵阳一直都希望为在一次手术中，尽可能解决患者视力的全部问题，还有心理的疑惑，而不是仅仅是治好白内障就大功告成。
“医生的任务绝不只是做完手术，还需要最大限度地为患者考虑，争取最好的术后效果。而这需要患者自己对疾病有一些理解，才能与医生一起协同对抗疾病，优选自己的最佳治疗方案。”
所以赵阳开始开通